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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亮程:走向蟲子

劉亮程:走向蟲子

一隻八條腿的小蟲,在我的手指上往前爬,爬得極慢,走走停停,八隻小爪踩上去癢癢的。停下的時候,就把針尖大的小頭抬起往前望。然後再走。我看得可笑。它望見前面沒路了嗎?竟然還走。再走一小會兒,就是指甲蓋,指甲蓋很光滑,到了盡頭,它若懸崖勒不住馬,肯定一頭栽下去。我正為這粒小蟲的短視和盲目好笑,它已過了我的指甲蓋,到了指尖,頭一低,沒掉下去,竟從指頭底部慢慢悠悠向手心爬去了。

這下該我為自己的眼光羞愧了,我競沒看見指頭底下還有路。走向手心的路。

人的自以為是使人只能走到人這一步。

蟲能走到哪裡?我除了知道小蟲一輩子都走不了幾百米,走不出這片草灘以外,我確實不知道蟲走到了哪裡。

一次我看見一隻蜣螂滾著一顆比它大好幾倍的糞蛋,滾到一個半坡上。蜣螂頭抵著地,用兩隻後腿使勁往上滾,費了很大勁才滾動了一點點。而且,只要蜣螂稍一鬆勁,糞蛋有可能再滾下去。我看得著急,真想伸手幫它一把,卻不知蜣螂把它弄到哪。朝四周看了一圈也沒弄清哪是蜣螂的家,是左邊那棵草底下,還是右邊那幾塊土坷垃中間。假如弄明白的話,我一伸手就會把這個對蜣螂來說沉重無比的糞蛋輕鬆拿起來,放到它的家裡。我不清楚蜣螂在滾這個糞蛋前,是否先看好了路,

我看了半天,也沒看出朝這個方向滾去有啥去處。上了這個小坡是一片平地,再過去是一個更大的坡,坡上都是草,除非從空中運,或者蜣螂先鏟草開一條路,否則糞蛋根本無法過去。

或許我的想法天真,蜣螂根本不想把糞蛋滾到哪去。它只是做一個遊戲,用後腿把糞蛋滾到坡頂上,然後它轉過身,繞到另一邊,用兩隻前爪猛一推,糞蛋骨碌碌滾了下去,它要看看能滾多遠,以此來斷定是後腿勁大還是前腿勁大。誰知道呢?反正我沒搞清楚,還是少管閒事。我已經有過教訓。

那次是一隻螞蟻,背著一條至少比它大二十倍的幹蟲,被一個土塊擋住。螞蟻先是自己爬上土塊,用嘴咬住幹蟲往上拉,試了幾下不行,又下來鑽到幹蟲下面用頭頂,

竟然頂起來,搖搖晃晃,眼看頂上去了,卻掉了下來,正好把螞蟻碰了個仰面朝天。螞蟻一骨碌爬起來,想都沒想,又換了種姿勢,像那只蜣螂那樣頭頂著地,用後腿往上舉。結果還是一樣。但它一刻不停,動作越來越快,也越來越沒效果。

我猜想這只螞蟻一定是急於把幹蟲搬回洞去。洞裡有多少孤老寡小在等著這條蟲呢。我要能幫幫它多好。或者,要是再有一隻螞蟻幫忙,不就好辦多了嗎?正好附近有一隻閑轉的螞蟻,我把它抓住,放在那個土塊上,我想讓它站在上面往上拉,下面的螞蟻正擠命往上頂呢,一拉一頂,不就上去了嗎?

可是這只螞蟻不願幫忙,()我一放下,它便跳下土塊跑了。我又把它抓回來;這次是放在那只忙碌的螞蟻的旁邊,

我想是我強迫它幫忙,它生氣了。先讓兩隻螞蟻見見面,商量商量,那只或許會求這只幫忙,這只先說忙,沒時間。那只說,不白幫,過後給你一條蟲腿。這只說不行,給兩條。一條半。那只還價。

我又想錯了。那只忙碌的螞蟻好像感到身後有動靜,一回頭看見這只,二話沒說,撲上去就打。這只被打翻在地,爬起來倉皇而逃。也沒看清咋打的,好像兩隻牽在一起,先是用口咬,接著那只騰出一隻前爪,掄開向這只臉上扇去,這只便倒地了。

那只連口氣都不喘,回過身又開始搬幹蟲。我真看急了,一伸手,連幹蟲帶螞蟻一起扔到土塊那邊。我想螞蟻肯定會感激這個天降的幫忙。沒想它生氣了,一口咬住幹蟲,

拼命使著勁,硬要把它再搬到土塊那邊去。

我又搞錯了。也許螞蟻只是想試試自己能不能把一條幹蟲搬過土塊,我卻認為它要搬回家去。真是的,一條幹蟲,我會搬它回家嗎?

也許都不是。我這顆大腦袋,壓根不知道螞蟻那只小腦袋裡的事情。

劉亮程:對一朵花微笑

我一回頭,身後的草全開花了。一大片。好像誰說了一個笑話,把一灘草惹笑了。

我正躺在山坡上想事情。是否我想的事情--一個人腦中的奇怪想法讓草覺得好笑,在微風中笑得前仰後合。有的哈哈大笑,有的半掩芳唇,忍俊不禁。*近我身邊的兩朵,一朵面朝我,張開薄薄的粉紅花瓣,似有吟吟笑聲入耳;另一朵則扭頭掩面,仍不能遮住笑顏。我禁不住也笑了起來。先是微笑,

繼而哈哈大笑。

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,一個人笑出聲來。

還有一次,我在麥地南邊的一片綠草中睡了一覺。我太喜歡這片綠草了,墨綠墨綠,和周圍的枯黃野地形成鮮明對比。

我想大概是一個月前,澆灌麥地的人沒看好水,或許他把水放進麥田後睡覺去了。水漫過田埂,順這條幹溝漫漶而下。枯萎多年的荒草終於等來一次生機。那種綠,是積攢了多少年的,一如我目光中的饑渴。我雖不能像一頭牛一樣撲過去,猛吃一頓,但我可以在綠草中睡一覺。和我喜愛的東西一起唾,做一個夢,也是滿足。

一個在枯黃田野上勞忙半世的人,終於等來草木青青的一年。一小片。草木會不會等到我出人頭地的一天?

這些簡單地長幾片葉、伸幾條枝、開幾瓣小花的草木,從沒長高長大、沒有茂盛過的草木,每年每年,從我少有笑容的臉和無精打采的行走中,看到的是否全是不景氣?

我活得太嚴肅,()呆板的臉似乎對生存已經麻木,忘了對一朵花微笑,為一片新葉歡欣和激動。這不容易開一次的花朵,難得長出的一片葉子,在荒野中,我的微笑可朗是對一個卑小生命的歡迎和鼓勵。就像青青芳草讓我看到一生中那些還未到來的美好前景。

以後我覺得,我成了荒野中的一個。真正進入一片荒野其實不容易,荒野曠敞著,這個巨大的門讓你努力進入時不經意已經走出來,成為外面人。它的細部永遠對你緊閉著。

走進一株草、一滴水、一粒小蟲的路可能更遠。弄懂一棵草,並不僅限於把草喂到嘴裡嚼嚼,嘗嘗味道。挖一個坑,把自己栽進去,澆點水,直楞楞站上半天,感覺到的可能只是腿酸腳麻和腰疼,並不能斷定草木長在土裡也是這般情景。人沒有草木那樣深的根,無法知道土深處的事情。人埋在自己的事情裡,埋得暗無天日。人把一件件事情幹完,幹好,人就漸漸出來了。

我從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,並不是草木的道理。我自以為弄懂了它們,其實我弄懂了自己。我不懂它們。

劉亮程:孤獨的聲音

有一種鳥,對人懷有很深的敵意。我不知道這種鳥叫什麼。它們常站在牛背上捉蝨子吃,在羊身上跳來跳去,一見人便遠遠飛開。

還愛欺負人,在人頭上拉鳥屎。

它們成群盤飛在人頭頂上,發出悅耳的叫聲。人陶醉其中,冷不防,一泡鳥屎落在頭上。人莫名其妙,抬頭看天上,沒等看清,又一泡鳥屎落在嘴上或鼻樑上。人生氣了,撿一個土塊往天上扔,鳥便一飛不見了。

還有一種鳥喜歡親()近人,對人說鳥語。

那天我扛著鍁站在埂子上,一隻鳥飛過來,落在我的鍁把上,我扭頭看著它,是只挺大的灰鳥。我一伸手就能抓住它。但我沒伸手。灰鳥站穩後便對著我的耳朵說起鳥語,聲音很急切,一句接一句,像在講一件事;一種道理。我認真地聽著,一動不動。灰鳥不停地叫了半個小時,最後聲音沙啞地飛走了。

以後幾天我又在別處看見這只鳥,依舊單單的一隻。有時落在土塊上,有時站在一個枯樹枝上,不住地叫。還是給我說過的那些鳥語。只是聲音更沙啞了。

離開野地後,我再沒見過和那只灰鳥一樣的鳥。這種鳥可能就剽下那一隻了,它沒有了同類,希望找一個能聽懂它話語的生命。它曾經找到了我,在我耳邊說了那麼多動聽的鳥語。可我,只是個種地的農民,沒在天上飛過,沒在高高的樹枝上站過。我怎會聽懂鳥說的事倩呢?

不知那只鳥最後找到知音了沒有。聽過它孤獨鳥語的一個人,卻從此默默無聲。多少年後,這種孤獨的聲音出現在他的聲音中。

從沒長高長大、沒有茂盛過的草木,每年每年,從我少有笑容的臉和無精打采的行走中,看到的是否全是不景氣?

我活得太嚴肅,()呆板的臉似乎對生存已經麻木,忘了對一朵花微笑,為一片新葉歡欣和激動。這不容易開一次的花朵,難得長出的一片葉子,在荒野中,我的微笑可朗是對一個卑小生命的歡迎和鼓勵。就像青青芳草讓我看到一生中那些還未到來的美好前景。

以後我覺得,我成了荒野中的一個。真正進入一片荒野其實不容易,荒野曠敞著,這個巨大的門讓你努力進入時不經意已經走出來,成為外面人。它的細部永遠對你緊閉著。

走進一株草、一滴水、一粒小蟲的路可能更遠。弄懂一棵草,並不僅限於把草喂到嘴裡嚼嚼,嘗嘗味道。挖一個坑,把自己栽進去,澆點水,直楞楞站上半天,感覺到的可能只是腿酸腳麻和腰疼,並不能斷定草木長在土裡也是這般情景。人沒有草木那樣深的根,無法知道土深處的事情。人埋在自己的事情裡,埋得暗無天日。人把一件件事情幹完,幹好,人就漸漸出來了。

我從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,並不是草木的道理。我自以為弄懂了它們,其實我弄懂了自己。我不懂它們。

劉亮程:孤獨的聲音

有一種鳥,對人懷有很深的敵意。我不知道這種鳥叫什麼。它們常站在牛背上捉蝨子吃,在羊身上跳來跳去,一見人便遠遠飛開。

還愛欺負人,在人頭上拉鳥屎。

它們成群盤飛在人頭頂上,發出悅耳的叫聲。人陶醉其中,冷不防,一泡鳥屎落在頭上。人莫名其妙,抬頭看天上,沒等看清,又一泡鳥屎落在嘴上或鼻樑上。人生氣了,撿一個土塊往天上扔,鳥便一飛不見了。

還有一種鳥喜歡親()近人,對人說鳥語。

那天我扛著鍁站在埂子上,一隻鳥飛過來,落在我的鍁把上,我扭頭看著它,是只挺大的灰鳥。我一伸手就能抓住它。但我沒伸手。灰鳥站穩後便對著我的耳朵說起鳥語,聲音很急切,一句接一句,像在講一件事;一種道理。我認真地聽著,一動不動。灰鳥不停地叫了半個小時,最後聲音沙啞地飛走了。

以後幾天我又在別處看見這只鳥,依舊單單的一隻。有時落在土塊上,有時站在一個枯樹枝上,不住地叫。還是給我說過的那些鳥語。只是聲音更沙啞了。

離開野地後,我再沒見過和那只灰鳥一樣的鳥。這種鳥可能就剽下那一隻了,它沒有了同類,希望找一個能聽懂它話語的生命。它曾經找到了我,在我耳邊說了那麼多動聽的鳥語。可我,只是個種地的農民,沒在天上飛過,沒在高高的樹枝上站過。我怎會聽懂鳥說的事倩呢?

不知那只鳥最後找到知音了沒有。聽過它孤獨鳥語的一個人,卻從此默默無聲。多少年後,這種孤獨的聲音出現在他的聲音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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