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任黃金谷粒丟失在風里

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,以祝勇、張銳鋒、周曉楓、蔣藍、龐培等為代表的新散文運動轟轟烈烈展開,隨后出現了如格致、馬小淘、塞壬等新散文作家,這些作家主要從個體生活經驗出發,藝術地表達一代人的成長史,是個人成長史的心靈化書寫。
這篇散文是格致新散文的代表性作品之一,這樣的文字極具魅惑力,像做夢時的囈語,又像荒誕的講述,更像是一個人的自言自語。作者通過夢這一意識流的內容進行切入,通過金黃色的谷粒,通過個性化的表達自然引申到時間這個特定的指向,人活一世,就如同傾斜的屋頂上的谷粒,

置身其中的我們是無助的,就像面對時間、面對生命,但是在面對有限的時間和生命時,我們可以盡可能地將生命的寬度拉長,將手臂伸得更長。
這次,夢的主角是一座建筑——我小時候居住的房子。夢安排我做了這個主角的觀眾——我被放在與房子相對的位置上,面對著它。房子灰瓦、石頭墻,屋檐的高度,我伸直手臂,再踮一點腳也夠不著。就在那個我伸手莫及的屋檐上,晾曬著一堆金黃谷粒。
谷粒本來就是金色的,它又處在非逆光的屋檐上。屋檐的高度使它擺脫了地上眾多物體的陰影。屋檐把它托起,竭力接近陽光。它們在強光下閃著光,像一堆金沙。
屋檐的優點是位于高處,高于泥土,但屋檐有個小缺欠。
在一堆谷粒之下,屋檐的缺欠被放大,成為大缺欠——屋檐上沒有可靠的平面。谷粒們在斜坡上無法把握平衡。
如果在屋檐上晾曬其他東西,比如各種蔬菜、藥材等等,那么屋檐的小斜坡還無大礙。因為整棵的蔬菜、藥材,都是有手有腳,甚至是有小心眼的。它們在斜坡上知道小心,有辦法把握著點兒。但是,現在,在屋檐上晾曬的是對坡度極其敏感的谷粒。谷粒敏感,是因為谷粒是谷子的頭顱。它們的手腳都不在身邊,可能留在田里了,也可能被堆成了金黃的草垛,在村子的某個地方,比房子還要高,像是秋天村莊的圖騰。一堆谷子的頭顱被放在高處的斜坡上。它們感覺到危險,但沒有手沒有腳了,這就拿危險沒有辦法了。
我看見了谷粒們個個神情緊張。
最要命的是還有風。那風吹過我臉頰的時候,我認出它們是秋風。
谷粒的身下,是斜坡;谷粒的身上,是有強盜品行的秋風。只有陽光對谷粒是仁愛的,但是,陽光無力糾正斜坡,它只能加熱,卻不會扭轉,更不能對秋風進行教育。陽光只能把谷粒曬暖,保證它們別凍著,卻阻擋不了它們被風吹散在空中。
斜坡和風,使屋檐上金黃的谷粒,不停地滑落。這情景,跟雨天屋檐的滴水是不同的。雨天的那些水滴,經過漫長的下墜,最終都滴落到地上了,而那些滴落的谷粒,在下落的途中,就被飄然而至的秋風劫持走了。我看見秋風在我家的屋檐下是怎么偷糧食的。
我站在院子里,與晾曬著谷粒的屋檐面對著面。
我看著斜坡、谷粒、風,這是我小時候的家,童年玩耍的院子。
這個院子是我家的院子。那房子是我家的房子,房子上的屋檐也就是我的屋檐,屋檐上的谷粒按道理也應該是我的谷粒。
我不知道那些谷粒是誰放上去的。
我站著,什么也不干,只看那屋檐上金黃谷粒一顆一顆丟失在風里……
我說——
這個夢,由三部分構成:房子,房子上的谷粒,作為觀眾的我。
房子和谷粒,在天地間,為我架設了一座巨大的鐘表——我這是夢見了時間!
這是座古老的象形鐘表。房子和谷粒構成古代的計時工具——沙漏。不同的是,沙漏用黃沙,而這個出現在我的夢境里的鐘表,用谷粒。而谷粒用得是多么好啊!谷粒,那是糧食,珍貴的糧食,然后讓它們一粒一粒地掉落、失蹤,
這多么讓人心疼啊!夢精確地使用道具的能力讓我驚嘆。如果夢在這里也使用黃沙,那么這個夢就太平常了,也太直白了,缺乏讓人驚心動魄的效果。用谷粒置換黃沙是多么巧妙!你看黃沙和谷粒在外形上是多么相近,而在外形以下,則相去甚遠。用谷粒換掉黃沙,陡然增加了時間的質量,以及對時間的痛惜都具體有形了。
用谷粒置換黃沙,這是第一步,夢還有第二步——夢使谷粒在下落的途中被風吹走,不能像那些沙子再回到原處。那些被風吹走的谷粒不能再回來落在屋檐上。應該說,只有我夢中的這架鐘表,深刻地領會了時間,并在表達時間這個概念的時候是準確的。而古代和現在所有形式的鐘表,
幾乎都是循環的。沙漏中的沙子,永遠不會減少;鐘表里的指針,像拉磨的驢一樣,走完一圈還有一圈,沒完沒了。這是錯誤的,對人是不利的,它會給人時間是無窮的錯誤概念。時間不是循環的。尤其對個體而言,時間就像那些風中的細小谷粒一去不返。
那么,夢為什么給我看那些珍貴的谷粒一去不返?院子里只有我一個人,那么,這個風吹谷粒的過程只給我一個人看。我忽然感到,那些谷粒就是我。我被改變了形狀,變成一堆谷粒,被悄悄放在一個斜坡上。那堆谷粒,是有限的,是一顆一顆可以數完的。我是有限的。我被自然力一點點地拿走了。我不停地在跌落,不停地消失在風里。在那個生命的斜坡上,我將全部跌落干凈,最后連一些皮屑都會了無蹤跡。那么,這個夢在向我演示我的生命緩慢但持續的消亡過程!我是由兩部分組成的——夢中的我和現實中的我。潛身夢中的我,還是對她的另一部分充滿了憐惜,用珍貴的糧食,耀眼的金黃谷粒堆成了我。我已經活了四十多年。我的顆粒已經飄散了多少個在莫測的風里?我如今還剩下多少啊,在高高的生命的屋檐上!
我一定是虛度了寶貴的一次性的時間,我的智慧部分看著我在人間大把地虛擲金黃谷粒,著急了,又無法說出,無法直接說出,她就在我的面前擺設了一架令人觸目驚心的鐘表。
最后,看一看我的態度。我站在屋子的對面——一個既能看到屋檐又不遠的位置上。這是一個能看到屋檐上谷粒情況的位置。近了,在屋檐下;遠了,看不真切。夢把我放到一個最準確的位置上,這相當于劇院里的甲座。我老老實實待在給我的位置上,一動沒動。當我看到那些谷粒向下掉落的時候,我沒有任何行動。我沒有去接住它們;也沒有試圖到屋檐上把它們都收回去。這一切都證明,那屋檐上的不是糧食那么簡單的東西。那是些無法收拾的。我是理性的。自然力是不可抗拒的。生命的消亡是自然的力量造成的。你只能眼看著生命誕生、消亡、再誕生。在自然力面前,人的行動力是有限的。我是個對生命、自然有理性認識的人。我是健全的人。剔除了一部分無效熱情的人。我已經知道,什么能做,什么不能,什么可以挽留,什么你只能看著它消逝。
重要的是清醒。是理性認識。然后,看看在有限的范圍內,自己能把手臂伸展到什么幅度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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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一定是虛度了寶貴的一次性的時間,我的智慧部分看著我在人間大把地虛擲金黃谷粒,著急了,又無法說出,無法直接說出,她就在我的面前擺設了一架令人觸目驚心的鐘表。
最后,看一看我的態度。我站在屋子的對面——一個既能看到屋檐又不遠的位置上。這是一個能看到屋檐上谷粒情況的位置。近了,在屋檐下;遠了,看不真切。夢把我放到一個最準確的位置上,這相當于劇院里的甲座。我老老實實待在給我的位置上,一動沒動。當我看到那些谷粒向下掉落的時候,我沒有任何行動。我沒有去接住它們;也沒有試圖到屋檐上把它們都收回去。這一切都證明,那屋檐上的不是糧食那么簡單的東西。那是些無法收拾的。我是理性的。自然力是不可抗拒的。生命的消亡是自然的力量造成的。你只能眼看著生命誕生、消亡、再誕生。在自然力面前,人的行動力是有限的。我是個對生命、自然有理性認識的人。我是健全的人。剔除了一部分無效熱情的人。我已經知道,什么能做,什么不能,什么可以挽留,什么你只能看著它消逝。
重要的是清醒。是理性認識。然后,看看在有限的范圍內,自己能把手臂伸展到什么幅度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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