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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個買大的女人

從越南回來已經很久了,我卻仍然常常想起它燒透天的鳳凰花,清晨捏得出水的潤濕空氣,雨霧里淡黃淡黃的“情人”咖啡館,以及賭場的綠呢臺前,俞太太孤注一擲的容顏。

我與俞氏夫婦是在旅游團里認識的,會注意到他們,起初只因為他們外形的懸殊。俞太太纖長美麗,長裙流瀉如瀑,大聲說話,大聲笑,走起路來一馬當先,忽然止步,扭身催道:“快點兒呀。”

“來了來了。”矮矮胖胖的俞先生穩穩地應,左手一大包,右手另一大包,雙肩兩個小包,頸上胡亂纏著照相機帶子,一身大汗,卻走得不急不緩。

俞太太上前幾步,

迎上丈夫,嗔道:“走這么慢還一身汗?”掏出紙巾為他細細拭汗,腕上的銀魚雙釧叮當輕響,而俞先生微笑看她,圓墩墩的身子越發像企鵝了。

越南的夏天如此,炎熱酷烈,然而那一刻他們之間流溢著的珍愛與疼惜,仿佛月色的溫涼與皎潔。

我問俞太太:“你們結婚多久了?”

她臉上忽然掠過一絲羞澀,低下頭去:“快十年了。”

我不禁在心中感嘆:除了俞先生這樣謙和樸實的男人,誰當得起這般的活潑俏麗;而若不是俞太太的溫柔與細膩,又有誰能懂得一塊璞玉的珍貴?

在越南的第四晚,我們去了圖山賭場。

同行者大多只是換硬幣喂老虎機,而俞太太卻叫一聲:“我要賭大小。”問丈夫:“好不好?”俞先生一貫的不多言:“好。”大廳富麗而冷清,冷氣機里噴出大團大團的白霧。遠遠就聽見她清脆玲瓏、干脆利落地發話:“買大。”

我喂空硬幣,一回身,全旅行團的人都聚在了賭大小的臺子前,而旋渦的中央是俞太太,她面前是一堆小山般的籌碼,周圍一片興奮的低語:“第六次開大了。”

我擠進去,

拍拍她,卻驚覺她的臂膀如盛滿沸油的瓷碗般沉默滾燙,一粒粒泛滿汗珠。她全不理會我,只簡單地說一個字:“大。”聲音沉啞。

大家都鼓噪起來:“買小,買小,哪有連續七次開大的?”她聲音稍稍提高了一點:“買大。”連一向穩重的俞先生也有點沉不住氣了,一把抓住她的手:“買小。”

俞太太瞪著他,面無表情,固執地說:“我要買大。”

“應該買小。”

她突然用力摔開他的手:“買小買小,我就不信這一輩子我只有做小的命。”

有很多人沒有聽清,也有很多人聽清而沒有聽懂,竊竊私語:“她在說什么?”“她在說什么?”然后一個人、一個人地安靜下來。

仿佛是將所有的門窗一扇扇合攏,整個大廳一點點陷入死寂,讓我們清清楚楚聽見眼淚,它的生長,它的漫堤,

它緩緩掠過臉頰,有如一滴無聲的雨,又仿佛參天大樹轟然倒下。

俞先生退了一步,有點兒張皇地看向四周,表情十分尷尬。她卻已轉過頭去,深深吸了一口氣,整個背挺直了,然后緩緩地,將籌碼推過深綠的臺面,一直推到“大”的格子里,猛折身,撲進俞先生懷里。

另外幾個零散的籌碼落在桌上,小姐以一貫的無情姿態旋轉銀碗,略一停——那一刻的漫長,足夠每個人在心里揭開它十次——開。

起初仍是寂靜,仿佛大家都還沒弄清那到底是幾,突然,女人們尖叫起來,“是大,是大。”不知為什么,我猛地開始鼓掌,霎時間,仿佛野火春風,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,我們的歡呼聲將整個大廳都驚動了……然而俞太太的頭始終沒有從她的男人懷里抬起來。

從越南回來之后,我再不曾見過他們,因而便一直不明了究竟是什么阻攔在一對相愛的人之間,讓他們必須活在道德與夢幻的狹隙里,只有在萬里之外才能偷一點兒快樂。

而那一刻,她所投注的,除了金錢之外,更是她真實生涯里的愛情、青春、不容回頭的歲月和作為人的尊嚴。將一切交給兩顆骰子的旋轉,開出來的到底會不會是大呢?

同游的朋友寫信來:“為什么在那一剎那我們會鼓掌,我們的掌聲里,包含的,是祝福,還是對于一個女人最深的憐憫?”

而我,只默默想起俞太太腕上的雙魚銀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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