聞一多:十一年一月二日作
哎呀!自然的太失管教的驕子!
你那內蘊的靈火!不是地獄的毒火,
如今已經燒得太狂了,
只怕有一天要爆裂了你的軀殼。
你那被愛蜜餞了的肥心,人們講,
本是為滋養些嬉笑的花兒的,
如今卻長滿了愁苦的荊棘——
他的根已將你的心越捆越緊,越纏越密。
上帝啊!這到底是什麼用意?
唉!你(只有你)真正瞭解生活的秘密,
你真是生活的唯一的知己,
但生活對你偏是那樣地兇殘:
你看!又是一個新年——好可怕的新年!——
張著牙戟齒鋸折大嘴招呼你上前;
你退既不能,進又白白地往死嘴裡鑽!
高步遠的命運
從時間的沒究竟的大道上踱過;
我們無足輕重的蟻子
糊裡糊塗地忙來忙去,不知為什麼,
忽地裡就斷送在他的腳跟的……
但是,那也對啊!……死!你要來就快來,
快來斷送了這無邊的痛苦!
哈哈!死,你的殘忍,乃在我要你時,你不來,如同生,我不要他時,他偏存在!
聞一多:謝罪以後
朋友,怎樣開始?這般結局?
“誰實為之?”是我情願,是你心許?
朋友,開始結局之間,
演了一出浪漫的悲劇;
如今戲既演完了,
便將那一頁撕了下去,
還剩下了一部歷史,
恐十倍地莊嚴,百般地豐富,——
是更生的靈劑,樂園的基礎!
朋友!讓舞臺上的經驗,短短長長,
是恩愛,是仇讎,盡付與時間和遊浪。
若教已放下來的繡幕,
永作隔斷記憶的城牆;
臺上的記憶盡可隔斷,
但還有一篇未成的文章,
是在登臺以前開始作的。
朋友!你為什麼不讓他繼續添長,
完成一件整的藝術品?你試想想!
朋友!我們來勉強把悲傷葬著,
讓我們的胸膛做了他的墳墓;
讓懺悔蒸成濕霧,
糊濕了我們的眼睛也可;
但切莫把我們的心,
冷的變成石頭()一個,
讓可怕的矜驕的刀子
在他上面磨成一面的鋒,兩面的鍔。
朋友,知道成鋒的刀有個代價麼?
聞一多:花兒開過了
花兒開過了,果子結完了:
一春的香雨被一夏的驕陽炙幹了,
一夏的榮華被一秋的饞風掃盡了。
如今敗葉枯枝,便是你的餘剩了。
天寒風緊,凍啞了我的心琴;
我慣唱的頌歌如今竟唱不成。
但是,且莫傷心,我的愛,
琴弦雖不鳴了,音樂依然在。
只要靈魂不滅,
你的榮華永逝(這原是沒有的事),
我敢說那已消的春夢的餘痕,
還永遠是你我的生命的生命!
況且永繼的榮花,頓刻的凋落——
兩兩相形,又算得了些什麼?
今科的假眠,也不過是明春的
更烈的生命所必需的休息。
所以不怕花殘,果爛,葉敗,枝空,
那縝密的愛的根網總不一刻放鬆;
他總是絆著,抓()著,咬著我的心,
他要抽盡我的生命供給你的生命!
愛啊!上帝不曾因青春的暫退,
就要將這個世界一齊搗毀,
我也不曾因你的花兒暫謝,
就敢失望,想另種一朵來代他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