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絕唱


七嬸愛唱,天生一副好嗓子,宛轉悠揚:“我共你多情小姐共鴛帳,我不教你疊被鋪床。將小姐央,夫人央,他不令許放,我自與你從良……”問了,才知道,唱的是《西廂》。
偷偷找來讀,竟奇怪素來嫋娜漂亮的七嬸,唱的竟是男腔,張生的唱詞。再打聽,回答說:“只喜歡唱張生,跟你七叔學的。”
我從未聽過七叔開腔,忍不住問他,七叔淡然:“嗓子壞了,已經多年不唱。”
七叔是劇團鐵定的龍套,在舞臺上看見他,只見伸拳踢腿,卻從未見過他開口,就有了一點不屑。母親哼了一聲,說你七叔唱得紅時,你還不知在哪裡呢。
原來木訥深沉的七叔也有紅遍天的時候,
再打聽,甚至七嬸也是沖著他的戲,才非他不嫁的。七叔八歲學戲,十五歲就在縣裡紅透了,唱的是小生,演的是張生、趙雲、秦駙馬,面白無須,薄粉敷面,滿臉含春威亦露的那種,一招一式,唱念做打,都能換來若干的喝彩。七嬸是他最忠實的粉絲,跟著劇團東村跑到西村,西村跑到南村。看來看去,劇團愈演愈遠,七嬸不能夠再跟著去看了,就徑直跑回家:“媽,我要嫁他!”
唱戲畢竟是下三濫的行當,七嬸為此受盡了責難,甚至被關在家裡不得出門。一次次逃跑,一次次被抓回來,終於七嬸的父親吃不住勁了,歎口氣:“兒大不由爺,由她去吧!”
托人來倒提親,是意想中的順利。戲子歷來出寒門,當年爺爺就是因為家貧,
才將七叔送到劇團混飯吃,碰上如此好事上門,當即就答應了。沒想到七叔將頭一扭:“不。”
爺爺火冒三丈:“不?憑什麼你敢說不!”不由分說,就教換了庚帖。
七叔素來孝順,不忍忤逆了父母的意思,只是一個人不停地輾轉,整個晚上都能聽到他在屋子裡大聲地唱:“有美一人兮,見之不忘,一日不見兮,思之如狂。鳳飛翱翔兮,四海求凰。無奈佳人兮,不在東牆……”奶奶很擔心,說別逼這孩子了。爺爺把桌子一拍:“這個家,他說了算還是我?”
爺爺把喚了去審問,有什麼蛛絲馬跡?囁嚅半天,說臨走時他去跟個女演員告了個別,就是那個演崔鶯鶯的。爺爺哼了一聲:“有我在,就不許他私訂終身。”
翌日拂曉,唱了一夜的七叔聲音嘶啞地敲開爺爺的房門:“爹,
嗓子啞了,不能唱戲了。”爺爺一腳把他踹出去:“你再唱一夜,還啞。”
第二夜沒唱,依然嘶啞。第三夜沒唱,還是嘶啞。看來七叔的嗓子是真的啞了,爺爺無奈,只好托人跟七嬸家話裡話外說明了,沒想到七嬸毫不猶豫:“我喜歡的是他的人。”
終歸還是拜了天地,從此與那未曾來得及私訂終身的小旦成了路人。七叔的嗓子漸漸恢復了洪亮清脆,卻聲言再也唱不成了,成了劇團跑龍套的。
結了婚的七叔和七嬸就住在劇團的大院,住一間小小的平房。七叔日漸沉默老去,倒是七嬸愈加細膩妖嬈,整天裡刷碗做飯都在哼唱:“郎才女貌年相仿,定要到眉兒淺淡思張敞,春色漂亮憶阮郎……”卻不知,這一出《借廂》,正是七叔被喊回家議婚時的最後一出絕唱。

每天早晨,院子裡小生小旦老生黑頭紛紛出門來吊嗓,中間更有小旦那一聲銀鈴乍響,技壓群芳:“他思已窮,恨不窮,是為嬌鸞雛鳳失雌雄;他曲未通,我意已通,分明伯勞飛燕各西東。”
七嬸回頭喚七叔起來,也出去吊嗓:“說不定,你練一練就又可以了。”
七叔扯過被頭蓋住腦袋:“你說過喜歡我這個人,不是我的唱。”七嬸說雖然是這樣,可是你練一練也好啊,就是上不了台,也可以與我一起在家唱,你演張生,我扮鶯鶯。七叔搖一搖頭:說不唱了,就不再唱。再說,你也扮不成鶯鶯。
七嬸也常逗他,說如果我生逢其時,說不定與你對唱的就是我了。七叔呵呵一笑,說唱戲只是唱戲,當不得真的。
兩人恩愛一生,生了四個孩子,
都蠻有出息。只遺憾,七嬸一生,再不曾聽過七叔的唱腔。七嬸臨去時,歎息說多想再聽聽你唱《西廂》。七叔微微一笑:“不唱了。你喜歡的是舞臺下的我,不是張生。伴我一輩子的是勤儉持家溫柔賢良的你,而不是你想演的鶯鶯。”
七嬸去了,留下七叔一個人,很快成了個沉默孤獨的小老頭。
五十年沒有開口唱戲的七叔,卻在昔日小旦的葬禮上突然開了口。那一天陰雲沉沉,眾人臉上淚水未幹,卻見一直靜穆在旁的七叔正冠服,踏方步,“呀”的一聲叫板:“見他臨上馬,痛傷嗟,哭得我似癡呆。不是心邪,自別離已後,到西日初斜,愁得陡峻……”聲遏行雲,字正腔圓,舉手投足間當年的俊美小生又回來了。莊子鼓盆而歌,七叔是以一段《驚夢》為昔日的搭檔送行。

父親歎口氣:果然還是一副好嗓子,不是你七嬸的唱腔配得上的。
人老總歸眼毒,只有七十多歲的父親才看得出來,七叔十九歲那年後不再開唱,便永絕了對那傾國傾城的鶯鶯的念想。
替七嬸不值,說得到了他的人,卻沒有得到他的心,他的心裡,還是記得當年的唱腔。可略一沉吟卻又沒有再說下去,畢竟,他以五十年的緘默,絕了自己的念想,為七嬸守護住了生前甚至身後的安寧與平靜。也許,他的愛,她已經永遠地得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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