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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漢榮:溪水

李漢榮:溪水

一條大河有確切的源頭,一條小溪是找不到源頭的,你看見某塊石頭下面在滲水,你以為這就是溪的源頭,而在近處和稍遠處,有許多石頭下面、樹叢下面也在滲水,你就找那最先滲水的地方,認它就是源頭,可是那最先滲水的地方只是潛流乍現,不知道在距它多遠的地方,又有哪塊石頭下麵或哪叢野薄荷附近,也眨著亮晶晶的眸子。於是,你不再尋找溪的源頭了。你認定每一顆露珠都是源頭,如果你此刻莫名其妙流下幾滴憂傷或喜悅的淚水,那你的眼睛、你的心,也是源頭之一了。

尤其是在一場雨後,天剛放晴,每一片草葉,每一片樹葉,每一朵花上,都滴著雨水,這晶瑩、細密的源頭,誰能數得清呢?

溪水是很會走路的,哪裡直走,哪裡轉彎,哪裡急行,哪裡迂回,哪裡掛一道小瀑,哪裡漾一個小潭,乍看潦草隨意,細察都有章法。我曾試著為一條小溪改道,不僅破壞了美感,而且要麼流得太快,水上氣不接下氣似在逃命,要麼滯塞不暢好像對前路失去了信心。只好讓它複走原路,果然又聽見純真喜悅的足音。別小看這小溪,它比我更有智慧,它遵循的就是自然的智慧,是大智慧。它走的路就是它該走的路,它不會錯走一步路;它說的話就是它該說的話,它不會多說一句話。你見過小溪嗎?你見過令你討厭的小溪嗎?比起我,

小溪可能不識字,也沒有文化,也沒學過美學,在字之外、文化之外、美學之外,溪水流淌著多麼清澈的情感和思想,創造了多麼生動的美感啊。我很可能有令人討厭的醜陋,但溪水總是美好的,令人喜愛的,從古至今,所有的溪水都是如此的可愛,它令我們想起生命中最美好純真的那些品性。

林中的溪水有著特別豐富的經歷。我跟著溪水蜿蜒徐行,穿花繞樹,跳澗越石,我才發現,做一條單純的溪流是多麼幸福啊。你看,老樹掉一片葉子,算是對它的叮嚀;那枝野百合花投來嫵媚的笑影,又是怎樣的邂逅呢?野水仙果然得水成仙,守著水就再不遠離一步了;盤古時代的那些岩石,老邁愚頑得不知道讓路,就橫臥在那裡,

溫順的溪水就嬉笑著繞道而行,在頑石附近漾一個潭,正好,魚兒就有了合適的家,到夜晚,一小段天河也向這裡流瀉、彙聚,潭水就變得深不可測;兔子一個箭步跨()過去,溪水就搶拍了那驚慌的尾巴;一隻小鳥趕來喝水,好幾隻小鳥趕來喝水,溪水正擔心會被它們喝完,擔心自己被它們的小嘴銜到天上去,不遠處,一股泉水從草叢裡笑著走過來,溪水就笑著接受了它們的笑……我羡慕這溪水,如果人活著,能停止一會兒,暫不做人,而去做一會兒別的,然後再返回來繼續做人,在這“停止做人的一會兒裡”,我選擇做什麼呢?就讓我做一會兒溪水吧,讓我從林子裡流過,繞花穿樹、跳澗越石,內心清澈成一面鏡子,經歷相遇的一切,
心儀而不佔有,欣賞然後交出,我從一切中走過,一切都從我獲得記憶。你們只看見我的清亮,而不知道我清亮裡的無限豐富……李漢榮的《溪水》,清純、坦蕩而有靈性,像一股清清的溪水,蕩滌著你的心田。這篇文章融敘述、描寫感悟於一體,把人帶進美不勝收的境界。

李漢榮:外婆的手紋

外婆的針線活做得好,周圍的人們都說:她的手藝好。

外婆做的衣服不僅合身,而且好看。好看,就是有美感,有藝術性,不過,鄉里人不這樣說,只說好看。好看,好像是簡單的說法,其實要得到這個評價,是很不容易的。

外婆說,人在找一件合適的衣服,衣服也在找那個合適的人,找到了,人滿意,衣服也滿意,人好看,衣服也好看。

她認為,一匹布要變成一件好衣裳,

如同一個人要變成一個好人,都要下點功夫。無論做衣或做人,心裡都要有一個“樣式”,才能做好。

外婆做衣服是那麼細緻耐心,從量到裁到縫,她好像都在用心體會布的心情,一匹布要變成一件衣服,它的心情肯定也是激動充滿著期待,或許還有幾分膽怯和恐懼:要是變得不倫不類,甚至很醜陋,布的名譽和尊嚴就毀了,那時,布也許是很傷心的。

記憶中,每次縫衣,外婆都要先洗手,把自己的衣服穿得整整齊齊,身子也儘量坐得端正。外婆總是坐在光線敞亮的地方做針線活。她特別喜歡坐在院場裡,在高高的天空下面做小小的衣服,外婆的神情顯得樸素、虔誠,而且有幾分莊嚴。

在我的童年,穿新衣是盛大的節日,

只有在春節、生日的時候,才有可能穿一件新衣。舊衣服、補丁衣服是我們日常的服裝。我們穿著打滿補丁的衣服也不感到委屈,這一方面是因為人們都過著打補丁的日子,另一方面,是因為外婆在為我們補衣的時候,精心搭配著每一個補丁的顏色和形狀,她把補丁衣服做成了好看的藝術品。

現在回想起來,在那些打滿補丁的歲月裡,外婆依然堅持著她樸素的美學,她以她心目中的“樣式”縫補著生活。

除了縫大件衣服,外婆還會繡花,鞋墊、枕套、被面、床單、圍裙都有外婆繡的各種圖案。

外婆的“藝術靈感”來自她的內心,也來自大自然。燕子和各種鳥兒飛過頭頂,它們的叫聲和影子落在外婆的心上和手上,外婆就順手用針線把它們臨摹下來。外婆常常凝視著天空的雲朵出神,她手中的針線一動不動,布,安靜地在一旁等待著。忽然會有一聲鳥叫或別的什麼聲音,外婆如夢初醒般地把目光從雲端收回,細針密線地繡啊繡啊,要不了一會兒,天上的圖案就重現在她的手中。讀過中學的舅舅說過,你外婆的手藝是從天上學來的。

那年秋天,我上小學,外婆送給我的禮物是一雙鞋墊和一個枕套。鞋墊上繡著一汪泉水,泉邊生著一叢水仙,泉水裡遊著兩條魚兒。我說,外婆,我的腳泡在水裡,會凍壞的。外婆說,孩子,泉水冬暖夏涼,冬天,你就想著腳底下有溫水流淌,夏天呢,有清涼在腳底下護著你。你走到哪裡,魚就陪你走到哪裡,有魚的地方你就不會口渴。

枕套上繡著月宮,桂花樹下,蹲著一隻兔子,它在月宮裡,在雲端,望著人間,望著我,到夜晚,它就守著我的夢境。

外婆用細針密線把天上人間的好東西都收攏來,貼緊我的身體。貼緊我身體的,是外婆密密的手紋,是她密密的心情。

直到今天,我還保存著我童年時的一雙鞋墊。那是我的私人文物。我保存著它們,保存著外婆的手紋。遺憾的是,由於時間已經過去三十年之久,它們已經變得破舊,真如文物那樣脆弱易碎。只是那泉水依舊蕩漾著,貼近它,似乎能聽見隱隱水聲,兩條小魚仍然沒有長大,一直遊在歲月的深處,幾叢欲開未開的水仙,仍是欲開未開,就那樣停在外婆的呼吸裡,外婆,就這樣把一種花保存在季節之外。

我讓妻子學著用針線把它們臨摹下來,仿做幾雙,一雙留下作為家庭文物,還有的讓女兒用。可是我的妻子從來沒用過針線,而且家裡多年來就沒有了針線。妻子說,商店裡多的是鞋墊,電腦畫圖也很好看。現在,誰還動手做這種活。這早已是過時的手藝了。女兒在一旁附和:早已過時了。

我買回針線,我要親手“複製”我們的文物。我把圖案臨摹在布上。然後,我一針一線地繡起來。我靜下來,沉入外婆可能有的那種心境。或許是孤寂和悲苦的,在孤寂和悲苦中,沉澱出一種仁慈、安詳和寧靜。

我一針一線臨摹著()外婆的手紋外婆的心境。泉,淙淙地湧出來。魚,輕輕地遊過來。水仙,欲開未開著,含著永遠的期待。我的手紋,努力接近和重疊著外婆的手紋。她冰涼的手從遠方伸過來,接通了我手上的溫度。註定要失傳嗎?這手藝,這手紋。

我看見天空上,永不會失傳的雲朵和月光。

我看見水裡的魚游過來,水仙欲開未開。

我隱隱觸到了外婆的手。那永不失傳的手上的溫度。

李漢榮:鳥

萬千生靈中最愛乾淨的莫過於鳥了。我有生以來,不曾見過一隻骯髒的鳥兒。鳥在生病、受傷的時候,仍然不忘清理自己的羽毛。疼痛可以忍受,它們不能忍受骯髒。鳥是見過大世面的生靈。想一想吧,世上的人誰能上天呢?人總想上天,終未如願,就把死了說成上天了。皇帝也只能在地上稱王,統治一群不會飛翔只能在地上匍匐的可憐的臣民。不錯,現在有了飛機、太空船,人上天的機會是多了,但那只是機器在飛,人並沒有飛;從飛機飛船上走下來,人仍然還是兩條腿,並沒有長出一片美麗的羽毛。鳥見過大世面,眼界和心胸都高遠。鳥大約不太欣賞人類吧,它們一次次在天上俯瞰,發現人不過是塵埃的一種。鳥與人打交道的時候,採取的是不卑不亢、若即若離的態度。也許它們這樣想:人很平常,但人厲害,把山林和土地都占了,雖說人在天上無所作為,但在土地上,他們算是土豪。就和他們和平相處吧。燕子就來人的屋子裡安家了,喜鵲就在窗外的大槐樹上築巢了,斑鳩就在房頂上與你聊天了。布穀鳥絕不白吃田野上的食物,它比平庸貪婪的俗吏更關心大地上的事情。陽雀怕稻禾忘了抽穗,怕豆莢誤了起床,總是一次又一次提醒。黃鸝貪玩,但玩出了情致,柳樹經它們一搖,就變成了綠色的詩。白鷺高傲,愛在天上畫一些雪白的弧線,讓我們想起,我們的愛情也曾經那樣純潔和高遠。麻雀是鳥類的平民,勤勞、瑣碎,一副土生土長的模樣,它是鄉土的子孫,從來沒有離開過鄉土,愛和農民爭食。善良的母親們多數都不責怪它們,只有剛入了學校的小孩不原諒它們:“它們吃糧,它們壞。”母親們就說:“它們也是孩子,就讓它們也吃一點吧,土地是養人的也是養鳥的。”

據說鳥能預感到自己的死亡。在那最後的時刻,鳥仍關心自己的羽毛和身體是否乾淨。它們掙扎著,用口裡僅有的唾液舔洗身上不潔的、多餘的東西。它們不喜歡多餘的東西,那會妨礙它們飛翔。現在它就要結束飛翔了,大約是為了感謝這陪伴它一生的翅膀,它把羽毛梳洗得乾乾淨淨。

鳥的遺體是()世界上最乾淨的遺體……

外婆常常凝視著天空的雲朵出神,她手中的針線一動不動,布,安靜地在一旁等待著。忽然會有一聲鳥叫或別的什麼聲音,外婆如夢初醒般地把目光從雲端收回,細針密線地繡啊繡啊,要不了一會兒,天上的圖案就重現在她的手中。讀過中學的舅舅說過,你外婆的手藝是從天上學來的。

那年秋天,我上小學,外婆送給我的禮物是一雙鞋墊和一個枕套。鞋墊上繡著一汪泉水,泉邊生著一叢水仙,泉水裡遊著兩條魚兒。我說,外婆,我的腳泡在水裡,會凍壞的。外婆說,孩子,泉水冬暖夏涼,冬天,你就想著腳底下有溫水流淌,夏天呢,有清涼在腳底下護著你。你走到哪裡,魚就陪你走到哪裡,有魚的地方你就不會口渴。

枕套上繡著月宮,桂花樹下,蹲著一隻兔子,它在月宮裡,在雲端,望著人間,望著我,到夜晚,它就守著我的夢境。

外婆用細針密線把天上人間的好東西都收攏來,貼緊我的身體。貼緊我身體的,是外婆密密的手紋,是她密密的心情。

直到今天,我還保存著我童年時的一雙鞋墊。那是我的私人文物。我保存著它們,保存著外婆的手紋。遺憾的是,由於時間已經過去三十年之久,它們已經變得破舊,真如文物那樣脆弱易碎。只是那泉水依舊蕩漾著,貼近它,似乎能聽見隱隱水聲,兩條小魚仍然沒有長大,一直遊在歲月的深處,幾叢欲開未開的水仙,仍是欲開未開,就那樣停在外婆的呼吸裡,外婆,就這樣把一種花保存在季節之外。

我讓妻子學著用針線把它們臨摹下來,仿做幾雙,一雙留下作為家庭文物,還有的讓女兒用。可是我的妻子從來沒用過針線,而且家裡多年來就沒有了針線。妻子說,商店裡多的是鞋墊,電腦畫圖也很好看。現在,誰還動手做這種活。這早已是過時的手藝了。女兒在一旁附和:早已過時了。

我買回針線,我要親手“複製”我們的文物。我把圖案臨摹在布上。然後,我一針一線地繡起來。我靜下來,沉入外婆可能有的那種心境。或許是孤寂和悲苦的,在孤寂和悲苦中,沉澱出一種仁慈、安詳和寧靜。

我一針一線臨摹著()外婆的手紋外婆的心境。泉,淙淙地湧出來。魚,輕輕地遊過來。水仙,欲開未開著,含著永遠的期待。我的手紋,努力接近和重疊著外婆的手紋。她冰涼的手從遠方伸過來,接通了我手上的溫度。註定要失傳嗎?這手藝,這手紋。

我看見天空上,永不會失傳的雲朵和月光。

我看見水裡的魚游過來,水仙欲開未開。

我隱隱觸到了外婆的手。那永不失傳的手上的溫度。

李漢榮:鳥

萬千生靈中最愛乾淨的莫過於鳥了。我有生以來,不曾見過一隻骯髒的鳥兒。鳥在生病、受傷的時候,仍然不忘清理自己的羽毛。疼痛可以忍受,它們不能忍受骯髒。鳥是見過大世面的生靈。想一想吧,世上的人誰能上天呢?人總想上天,終未如願,就把死了說成上天了。皇帝也只能在地上稱王,統治一群不會飛翔只能在地上匍匐的可憐的臣民。不錯,現在有了飛機、太空船,人上天的機會是多了,但那只是機器在飛,人並沒有飛;從飛機飛船上走下來,人仍然還是兩條腿,並沒有長出一片美麗的羽毛。鳥見過大世面,眼界和心胸都高遠。鳥大約不太欣賞人類吧,它們一次次在天上俯瞰,發現人不過是塵埃的一種。鳥與人打交道的時候,採取的是不卑不亢、若即若離的態度。也許它們這樣想:人很平常,但人厲害,把山林和土地都占了,雖說人在天上無所作為,但在土地上,他們算是土豪。就和他們和平相處吧。燕子就來人的屋子裡安家了,喜鵲就在窗外的大槐樹上築巢了,斑鳩就在房頂上與你聊天了。布穀鳥絕不白吃田野上的食物,它比平庸貪婪的俗吏更關心大地上的事情。陽雀怕稻禾忘了抽穗,怕豆莢誤了起床,總是一次又一次提醒。黃鸝貪玩,但玩出了情致,柳樹經它們一搖,就變成了綠色的詩。白鷺高傲,愛在天上畫一些雪白的弧線,讓我們想起,我們的愛情也曾經那樣純潔和高遠。麻雀是鳥類的平民,勤勞、瑣碎,一副土生土長的模樣,它是鄉土的子孫,從來沒有離開過鄉土,愛和農民爭食。善良的母親們多數都不責怪它們,只有剛入了學校的小孩不原諒它們:“它們吃糧,它們壞。”母親們就說:“它們也是孩子,就讓它們也吃一點吧,土地是養人的也是養鳥的。”

據說鳥能預感到自己的死亡。在那最後的時刻,鳥仍關心自己的羽毛和身體是否乾淨。它們掙扎著,用口裡僅有的唾液舔洗身上不潔的、多餘的東西。它們不喜歡多餘的東西,那會妨礙它們飛翔。現在它就要結束飛翔了,大約是為了感謝這陪伴它一生的翅膀,它把羽毛梳洗得乾乾淨淨。

鳥的遺體是()世界上最乾淨的遺體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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