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葉靈風:冬天來了

葉靈風:冬天來了

“哦,風啊,如果冬天來了,春天還會遠嗎?”

這是雪萊的《西風歌》裡的名句,現代英國小說家赫欽遜曾用這作過書名:《如果冬天來了》。郁達夫先生很賞識這書,十年前曾將這小說推薦給我,我看了一小半,感不到興趣,便將書還了給他,他詫異我看得這樣快,我老實說我看不下去,他點頭歎息說:“這也難怪,這是你們年輕人所不懂的。這種契詞夫型的憂鬱人生意味,只有我們中年人才能領略。”

時間過得快,轉瞬已是十年,而且恰是又到了雪萊所感歎的這時節。黃花已瘦,園外銀杏樹上的鵲巢從凋零的落葉中逐漸露出來,

對面人家已開始裝火爐,這時節不僅是誰都幻想著要過一個舒適的冬天,而且正是在人生上,在一年的生活上,誰都該加以回顧和結算的時候了。

我是最討厭契河夫小說中所描寫的那類典型人物的人,因此便也不大愛看契河夫的小說,誠如高爾基在回憶中所說:“讀著安東。契訶夫的小說的時候,人就會感到自己是在晚秋底一個憂鬱的日子裡,空氣是明淨的,裸的樹,狹的房屋,灰色的人們的輪廓是尖銳的。……”

人是該生活在光明裡的,每個年輕人都這樣想;但實際上的人生,實在是灰黯和可恥的結合。到了中年,誰都要對契訶夫所描寫的生活在卑俗和醜惡裡的人們表同情,十年前達夫愛讀〈如果冬天來了〉的理由正是這樣,

但那時的我是全然不理解這些的。

十年以前,我()喜愛拜倫,喜愛龔定奄。我不僅抹殺了契訶夫,而且還抹殺了人生上許多無可逃避的真理‘在當時少年的心中,以為人生即使如夢,那至少也是一個美麗的夢。

今年冬天,如果時間和環境允許我,我要細細的讀一讀契訶夫的小說和劇本,在蒼白的天空和寒冷的空氣中,領略一下這灰黯的人生的滋味。但我並不絕望,因為如果有一陣風掠過窗外光禿的樹枝的時候,我便想起了雪萊的名句:“哦!風啊!如果冬天來了,春天還會遠嗎?”

葉靈風:心靈的安慰

幾年以來,都是喜歡將頭髮亂蓬在頭上不加梳理,但是近來忽然變了,卻又喜歡用一頂小帽子將它壓得很光,

而且時常會止不住的走到鏡子前去照——這種變遷的原動力是什麼,我自己也不知道,不過我覺得自己沒有力量舊阻止這樣做而已。有人對我說蓬頭髮的意味很深刻;光的卻未免淺薄,叫我仍舊恢復蓬的。我無言可答,我只好報之一笑,因為這二者的選擇權實在不操之我自己。這好比一個有了丈夫的女子,忽然又傾心戀愛了旁人,我們拿紀律和道德去勸她叫不要這樣做,實在是不可能的事,因為她的心已經變了。

同樣,近來我的心差不多也可說變了。

我在無事或讀書讀倦了的時候,拉過一面鏡子來將自己的容顏照照;我看見鏡子裡映出了一叢頭髮、兩道眉毛、兩隻眼睛、一條鼻子、兩片嘴唇,和臉盤旁兩隻隱現的耳朵,

我總忍不住會出神地凝視。誠然,我的眼睛並不是那妙曼的秋波,我的嘴唇也不是那文學家所喜歡描寫的櫻瓣,然而它終是我的。我想起了這些東西都是我自己的時,我總忍不住會這樣出神的凝視。我再俯下眼簾來,看看我自己的雙手,將手指屈起來算算自己的年歲,我便忽然會傷感起來。我的眼淚止不住流下,我簡直要湊向前去擁住我鏡子裡的人兒狂吻!

可憐蔥郁的青春,將愛情葬進了墳墓,世間只有自己是自己的安慰了!

書籍僅能消磨時間,朋友的聚談也僅能略忘現實,我現在只有在想到或看見自己時,我才可得到心靈的安慰。——然而這些情形都埋葬在我心靈的深處,除了我以外,沒有第二個人會知道。

我無事時,用左手去撫摩我的右手,或者將兩手平放在桌上,默然的靜看,或用手掌去撫弄自己的雙頰,我都能得到一種陶醉,覺得已經進了墳墓的東西好像又飄然有了一部分歸來。

我再拉過鏡子來看看自己:眼睛!我的眼睛裡雖然並不能尋出charming的意味,然而這裡面卻曾溺殺過婉妙的少婦,醉倒過芳麗的姑娘。我再看看嘴唇,我的嘴唇雖然比不上春林紅豔的櫻實,能引起人的讚頌,然而我分明記得,從這裡面輕輕地發出了一個“不”字,也曾使如花的少女登時在我腳前將芳心揉碎!——呵!這樣一想,我的眼淚又止不住流下了。

罪過!這殺人的罪過!按禮我應該將我自己趕快毀壞了才是;但是在實際,想起了這些,我只有益發愛惜自己。

愛情是進了墳墓,在這世間,我只有想到或看見自己時,才可得到一些安慰,這叫我怎樣忍心將自己毀壞呢?

我自己就是我自己的偶像。

現在或者還另外有人想把她自己獻給我,給我彌補這缺欠;然而遲了,愛情已經進了墳墓,墳墓裡的東西是不能再出來的。

我沉在過去的悲哀中(),只有當想到或看見自己時,才可轉側一下。我現在是這樣地在崇拜自己,我又怎能拂逆我自己的意志呢?

我順隨我自己的指使,我的頭髮由蓬變成光了。我只有在鏡中默然凝視我自己時,我的無限期的創痛才可停止片刻。

我不能去信仰其他的宗教,因為我已將我自己當作了上帝。

現在雖又有許多年青的姑娘們見了我的臉而微笑,然而遲了,這些笑痕簡直是等於向眢井中投下巨石,是永遠激不起波痕的了。因為愛情早已進了墳墓。

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九日

葉靈風:憔悴的弦聲

每天,每天,她總從我的樓下走過。

每天,每天,我總在樓上望著她從我的樓下走過。

啞默的黃昏,慘白的街燈,黑的樹影中流動著新秋的涼意。

在新秋傍晚動人鄉思的涼意中,她的三弦的哀音便像晚來無巢可歸的鳥兒一般,在黃昏沉寂的空氣裡徘徊著。

沒有曲譜,也沒有歌聲伴著,更不是洋洋灑灑的長奏,只是斷斷續續信手撥來的弦響,然而在這零碎的弦聲中,似乎不自己的流露出了無限的哀韻。

灰白的上衣,黑的褲,頭髮與面部分不清的模糊的一團,曳著街燈從樹隙投下長長的一條沉重的黑影,慢慢的在路的轉角消滅。似乎不是在走,是在幽靈一般的慢慢的移動。

人影消滅在路角的黑暗中,繼續的弦聲還在黃昏沉寂的空氣裡殘留著。

遙想在二十年,或許三十年以前,今日街頭流落的人兒或許正是一位顛倒眾生的麗妹,但是無情的年華,聽著生的輪轉,毫不吝嗇的圓剝了這造物的傑作,逝水東流。弦聲或許仍是昔日的弦聲,但是撥弦的手決不是昔日的纖手了。

黃昏裡,倚在悄靜的樓頭,從淩亂的弦聲中,望看她蠕動的黑影,我禁不住起了曇花易散時憐惜。

每天,每天,她這樣的從我的樓下走過。

每天,每天,我這樣的望著她從我的樓下走過。

幾日的秋雨,遊子的樓頭更增加了鄉思的惆悵。小睡起來,黃昏中望著雨中的街道。燈影依然,只是低濕的空氣中不再有她的弦響。

雨晴後的第一晚,幾片秋風吹下的落葉還濕粘在斜階上不曾飛起,街燈次第亮了以後,我寂寞的倚在視窗上,我知道小別幾日的弦聲,今晚在樹陰中—定又可以相逢了。

但是,樹陰中的夜色漸漸加濃,街旁的積水反映著天上的秋星,慘白的街燈下,車聲沉寂了以後,我始終不曾再見有那一條沉重的黑影移過。

雨晴後的第二晚,弦聲的消寂仍是依然。

秋風中的落葉日漸增多,傍晚倚了樓頭,當著蕭瑟的新寒,我於鄉懷之外不禁又添了一重無名的眷念。

這幾日的秋風更烈,窗外的兩棵樹有幾處已露出了光脫的禿幹。傍晚的街燈下,沙沙的只有繽紛的落葉,她的弦聲是從不曾再聽見過了。

秋光者了,憔悴的弦聲大約也隨著這憔悴的秋光一同老去了。我這樣喟然歎著。

每天,每天,我仍是這樣的倚在我的樓上。

每天,每天,()我不再見她從我的樓下走過。

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八日

然而遲了,這些笑痕簡直是等於向眢井中投下巨石,是永遠激不起波痕的了。因為愛情早已進了墳墓。

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九日

葉靈風:憔悴的弦聲

每天,每天,她總從我的樓下走過。

每天,每天,我總在樓上望著她從我的樓下走過。

啞默的黃昏,慘白的街燈,黑的樹影中流動著新秋的涼意。

在新秋傍晚動人鄉思的涼意中,她的三弦的哀音便像晚來無巢可歸的鳥兒一般,在黃昏沉寂的空氣裡徘徊著。

沒有曲譜,也沒有歌聲伴著,更不是洋洋灑灑的長奏,只是斷斷續續信手撥來的弦響,然而在這零碎的弦聲中,似乎不自己的流露出了無限的哀韻。

灰白的上衣,黑的褲,頭髮與面部分不清的模糊的一團,曳著街燈從樹隙投下長長的一條沉重的黑影,慢慢的在路的轉角消滅。似乎不是在走,是在幽靈一般的慢慢的移動。

人影消滅在路角的黑暗中,繼續的弦聲還在黃昏沉寂的空氣裡殘留著。

遙想在二十年,或許三十年以前,今日街頭流落的人兒或許正是一位顛倒眾生的麗妹,但是無情的年華,聽著生的輪轉,毫不吝嗇的圓剝了這造物的傑作,逝水東流。弦聲或許仍是昔日的弦聲,但是撥弦的手決不是昔日的纖手了。

黃昏裡,倚在悄靜的樓頭,從淩亂的弦聲中,望看她蠕動的黑影,我禁不住起了曇花易散時憐惜。

每天,每天,她這樣的從我的樓下走過。

每天,每天,我這樣的望著她從我的樓下走過。

幾日的秋雨,遊子的樓頭更增加了鄉思的惆悵。小睡起來,黃昏中望著雨中的街道。燈影依然,只是低濕的空氣中不再有她的弦響。

雨晴後的第一晚,幾片秋風吹下的落葉還濕粘在斜階上不曾飛起,街燈次第亮了以後,我寂寞的倚在視窗上,我知道小別幾日的弦聲,今晚在樹陰中—定又可以相逢了。

但是,樹陰中的夜色漸漸加濃,街旁的積水反映著天上的秋星,慘白的街燈下,車聲沉寂了以後,我始終不曾再見有那一條沉重的黑影移過。

雨晴後的第二晚,弦聲的消寂仍是依然。

秋風中的落葉日漸增多,傍晚倚了樓頭,當著蕭瑟的新寒,我於鄉懷之外不禁又添了一重無名的眷念。

這幾日的秋風更烈,窗外的兩棵樹有幾處已露出了光脫的禿幹。傍晚的街燈下,沙沙的只有繽紛的落葉,她的弦聲是從不曾再聽見過了。

秋光者了,憔悴的弦聲大約也隨著這憔悴的秋光一同老去了。我這樣喟然歎著。

每天,每天,我仍是這樣的倚在我的樓上。

每天,每天,()我不再見她從我的樓下走過。

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八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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