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耿林莽:向西向西

耿林莽:向西向西

“招魂那天無雨”,海子說。

卻有霧。霧裹攝著大地,飄移如山體滑坡。我聽見了銅鼓,和嗩呐的嗚嗚。一種聲音在喚我。

但是我步履維艱,有霧縈繞,身不由己。

穿過歲月的流沙,塵世囂囂。形形色色面具的疊壘似山峰逶迤,遮住了視線。

原始天地的蠻荒,人的目光裡野性的溫柔,在哪裡?

神只居住的山谷,青煙漂泊的果園,在哪裡?

一個聲音說:“向西,向西,向西。”

霧從墳塋間散開,夢幻迷離。

月光是一泓自由之水,照出了山谷間隱約的門楣。啞聲推開它,一股黴氣息撲面而至。

月光坐了下來,我也坐了下來。

我們相對無言。

招魂鼓聲已失,喚我的聲音依然。

“向西,向西(),向西――”

天之涯,海之角,我能往哪裡去呢?

冥冥中我看見了一方湖泊,湖水蕩漾出蒼涼的青灰。波濤在撕裂疼痛的傷口。

一個人在那裡站立。陰鬱,陰鬱如一座凜然的碑,他身後是遙遠的沙丘,野蘆葦的葉子正被秋風們剪碎。

什麼也沒有說,他向我伸出了柔若嫩枝的手。

為我招魂的呼喚,便是從這裡發出。我認識那含情的手指,和他雙目中瓷器的光澤。

耿林莽:奧斯威辛的燭

奧斯威辛,什麼都沒有了。

空蕩蕩的夜,被留了下來。

有人點起一支燭。

她還能照亮什麼,能帶給誰一點點溫暖?

最後一隻蝴蝶遠離的時候,

翅膀上落滿了焚屍的灰燼。

頭顱不見了,頭髮還留在那裡。

棕色的、黃色的、黑色的,

頭髮;

白髮蒼蒼的老人的,頭髮;

乳臭未乾的小兒的,頭髮。

鞋子脫落于主人的裸足,被遺棄的“幸運兒”,

碩果僅存的體溫,藏在其間。

六十年過去了,早已經涼透。

綠草如茵的土地,每一棵小草下麵,都有一群亡靈在啜泣,

請不要驚動他們……

奧斯威辛什麼都沒有了,唯此一支燭,以她怯弱、驚恐的眼神,在張望。

幽靈的眼睛,一個小()女孩發給全世界的手機短信。

風吹過來了,那一支燭,

在顫抖,在戰慄。

耿林莽:迷途三章

阿炳的陽光

從一條小巷到一條小巷,青煙在彌散,

蝙蝠的翅膀織就的黃昏,罩住了盲人之眼,便不再動了。

一隻蟲子醒來,一根樹枝睡去,日與夜輪換。不動的是那些巷子,冷冰冰纏在你腳上,甩也甩不脫。

嗓子喊啞了,

無一扇門為你打開。

於是你拉響了江南絲竹,

一張網顫顫而動,飄到了泉水的邊上。

看不見的水之波,漂浮而來,又從容退卻。

銀光閃閃地掠過。礁石因撫摸而疼痛,

慘然的一笑。

月光,阿炳的月光,在靜靜地流,

吳剛的斧子,砍在桂樹的枝上,傷痕還不曾癒合。

思鄉弱女子,腳步幽幽地,走來。

影子徜徉,如雨,如夢,如一聲歎息。

迷途

羊吃草。草柔羊也柔。

你聽那叫聲:“咩-咩”,悲淒而惶惑。

面孔是瘦削的,三髯之須飄飄,有一點儒者之風。柔順,一隻頭羊領先,眾羊自動相隨,牧笛一吹,不論山谷、水流、羊齒草鋪就的小徑,還是通往城關的大路,羊們會爭先恐後地奔赴。

未讀過詩書,卻也知“子曰”的經典。一路上肅然無嘩,從不交頭接耳,妄論是非。屠宰場鐵門大開,

羊們一隻跟一隻,戰戰兢兢,魚貫而入。

引頸就屠時,低頭。“有罪”不敢抬也,那求饒的羊,則彎下前腿,跪在執刀屠工的面前……

這時,懸有“天天活羊”看板的羊肉館內,生意興隆。兩位身著古典袍服的儒者談興正濃。題目叫“羊的文明”。

一位說:“羊的美德一言以蔽之,順從。”

“對,順從。”另一位喝得渾身冒汗,一臉赤紅:“這湯真好,原汁原味!”再來一碗!

古屋遺夢

紫煙繚繞,夢境在迴旋。

一個人走出,又一個人走出,古屋的門總是開著。

迎親的嗩呐和送親的嗩呐,為同一個人所奏。而今,他手指痙攣,嘴唇已幹。懸在簷角的紅燈籠,已早不見了。

一束紫藤()蘿,彎彎曲曲,枯枝倒懸於空。能抓住點什麼呢?高大的門樓依然巍峨。斑斑駁駁的牆孔,被青苔彌滿。

脫落的磚齒痕之間,蟲子們進進出出。

瓦屋的斜坡,誰的手搬動?一疊疊缺角的嘴唇已無法合攏。

古屋的座鐘停在午夜零點,老人的鼾聲嘎然而斷。

導演喊一聲:“停!”一切便停了。

高大的門樓依然巍峨,屋頂的灰翼倦然而臥,像泊在岸邊的船,像始祖鳥,像黑蝙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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