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簡貞:那人走時只有星光送他

簡貞:那人走時只有星光送他

月光,撫慰鄉城的人。

明日的太陽仍會上升,在水聲戳乃之中,他們將醒來。

明日的太陽不是我的,我是鄉城的異客。

難舍須舍。就連跋涉多年的我也眷念水鄉的風情,幾個

叫得出名姓的,暗示我已不知不覺成為他們惦記的人,當肥魚新蔬上桌時,派遣孩童前去邀請的人之一。他們寬容地與我分享著,不拿我當作外人。水澤的溫柔洗去人的棱角,結實得像鵝卵石,就算碰撞,也不會刺傷。常常,我坐在路邊的亭子內,觀賞男女老少打我眼前走過。他們比別處的人多一股水香,

從衣袂飄動、行矚錯落中、顯露一顆從容的心。

這也是水的恩賜吧!飄蕩是天生的,可是在搖盪中懂得相互體貼,以愛作為錨,像同船的人。

月光,我不禁祈求月光,更柔和地懷抱他們;“不祈求無風無災,但願多大的災厄來襲,便有多大的氣力撐過來。

明日,他們不會發現我已遠離,商家依然開著店門招呼來客,、江釁小館內依然高朋滿座。

若有人間起擺渡的,船夫會這樣告訴他:

那人走了,沿著鷗鳥的旅路走了

那人是只水鳥,眷戀水又聽倦濤聲的

那人是個迷路的,想要停駐又嚮往遠方的

那人是個善()感的,

斷不了悲歡離合,又企求無憂夢土的

那人是個造謎的,猜中謎底又想把自己變成謎題的

那人是個找伴兒的,又害怕守不住約

那人走時只有星光送他

簡貞:孤寂

駕車的車夫與隨行的漢子,留在山腳村落裡,不願上山。他們早就聽說秋冬之交,這山是颶風的天下,當地人管它叫“食人風”,吃人不吐骨頭的。

旅路中,遇著他們,隨興做了伴。我本是意隨路走,不確走上哪兒暢懷、寄情,往往五天四夜露宿在外,不見一個人一隻牲口,只見忽隱忽明的泥草路上偶有轍痕,有的是今歲的,有的約莫前朝了。他們算是半個遊民,本鄉欠糧,年歲不好時,千里迢迢到異鄉討活兒做,賣點營生,看看一年將磬,開始往回走。他們的身上仍有一條紅塵絲線,系得緊緊的,總要帶點銀兩、時興吃食,回老鄉過年。不管那條紅絲在風吹雨打中染了多少悲哀故事,他們每到秋冬之交,

就會被絲線牽引,回老家去團圓,一切吃苦都為了團圓。

這地方離他們二人的本鄉還有段路、算是最後一驛了。奇風異俗也是他們說給我的,那鬼風到底多淩厲、他們沒親身體驗過,傳說這麼教,他們這麼信。所以,雖然翻過這山是最輕省的路,他們死也不走,甘願在平野上繞個大圈,回山后的家。我看他們臉上齊布那種死也不于的神情時,心裡頭是豔羨與敬重的,一個人死也不幹某件事時,往往代表內心裡有一個比他自己的生命還重要的人藏著,他得為那人活得毫髮不傷,他得去跟他團圓。

他們暫時留在村裡歇歇牲口,恢復腳力、我與他們訂了約,若回得來,兩天一夜後自會找上他們,若過了期限沒見到人,不用等了,

儘管揣著乾糧趕路去,把我那份吃了。這地方楓林甚老,千年百代沒人動它,吃了秋霜,一片紅海。造化真是弄人,美的都是不能吃的,、難怪村童少婦都土瘦。造化也戲人,美景總是佈局在險崖上,仿佛,絕美裡頭蘊涵一道千古不改的宿命,必須以身相殉。

大江南北半遭,酷雪、暴雨.燙沙都在衣上了,倒是沒嘗過鬼風扼喉的滋味。我一條命飄泊在外,既無鄉可歸,也無飯說團圓,早是個活著的孤魂野鬼,行到此處,既然鬼風中有紅楓,我焉有不去會合的道理。村子人,聽說我要上山,或掩柴扉避聽,或呵小兒不讓他們聽下文,仿佛我是個邪物。

歇一宿,寅時獨自上山,他二人仍呼嚕著。這時令,開天較遲,眼前身後皆是濃霧,到了山腰,回身已摸不清村落在哪兒了.看來,

這霧是鎖人肉眼的,故意弄瞎對凡塵世間的依賴,要人孤瑩我地一無所靠,回復七竅未鑿的混沌、才把絕美盛到眼前。

風,果然愈來愈厲,起先如遊魂,後來露了厲鬼本性。這山不算高拔,沒人來動,喬木各自據土為霸,仰不見雲天了,倒像一百零八條英雄好漢齊聚梁山泊,群龍無首,全憑鬼風作主。根性強悍的,不服風的旨令,發動六軍出征,半空中廝殺甚烈:道行淺的,破立,倒塌、含冤九泉之貌。

自此上山,寸步難移;肉胎比不上一棵樹堅強,風勢亂竄,淒厲刺耳,’若我此時鬆開抓住莽草的手,必定騰空,如一片落葉。

人在山川天象的怒吼中(),是爬行的、沉默的、連呐喊的意念都滅了。人在世間的破碎中,卻常尖聲呐喊;可見人對世間終究有一份預先的信任,

也認為可以信任,所以遭難時的呐喊,乃在呼喚那份信任,控訴那份信任,希冀世間不要拋棄他:一而在自然的暴怒裡,人自知與野獸、林樹、岩石無異,故噤聲。呐喊乃為了給另一個人聽,期望獲救,既然眾人皆與林、石無異、喊也是空喊。在狂怒的天象中,一頭僵冷的獸、一塊裂岩、一具英年壯漢的屍首,與一片枯葉有什麼不同呢?一有什麼不同呢?

魔風稍歇,我快步轉上,往另一座峰前進,風似乎回復遊魂,不像适才欲將我五馬分屍;雖然仍有扯發裂衫之慮,因為曆了前者,反而覺得此時是微風拂臉了;人常覺得自己所遭逢的是最悲哀的、因為他還沒見識那更悲哀的。

我把自己綁在一棵千年大樹上,暫時與它合體,待轉身,面向山間空谷,奮力張眼,滿空紅潮,人世有多少生靈,這兒便有多少霜楓,自成空中海域,在風的魔掌中,滾濤,怒舞。忽而如群龍飛天,又如六宮粉黛,一起飄袂嬉遊。美,才是真正的帝王;天,地不過是左右大將軍。在我之前,誰殉於此;在我之後,誰將埋骨於此?獨自面對絕美,才明白,不是鬼風食人,是絕美叫人刎頸。

而像我一樣,又拎著肉體凡胎回到世間的,便注走接受絕美詛咒,永遠被孤寂纏身了.美,才是內心最嚴重的相思病。

每當行過春陽高照的市集,或客店不眠的雨夜,或雪季的火盆旁,孤寂總叫我偷偷抹淚,仿佛,我是唯一背叛紅潮的那片霜葉。

暫時與它合體,待轉身,面向山間空谷,奮力張眼,滿空紅潮,人世有多少生靈,這兒便有多少霜楓,自成空中海域,在風的魔掌中,滾濤,怒舞。忽而如群龍飛天,又如六宮粉黛,一起飄袂嬉遊。美,才是真正的帝王;天,地不過是左右大將軍。在我之前,誰殉於此;在我之後,誰將埋骨於此?獨自面對絕美,才明白,不是鬼風食人,是絕美叫人刎頸。

而像我一樣,又拎著肉體凡胎回到世間的,便注走接受絕美詛咒,永遠被孤寂纏身了.美,才是內心最嚴重的相思病。

每當行過春陽高照的市集,或客店不眠的雨夜,或雪季的火盆旁,孤寂總叫我偷偷抹淚,仿佛,我是唯一背叛紅潮的那片霜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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