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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廣田:馬蹄

李廣田:馬蹄

我為什麼騎上了一匹黑馬,更不知要騎到什麼地方。只知道我要登山,我正登山,而山是一直高聳,聳入雲際,仿佛永不能達到絕頂。而我的意思又仿佛是要超過絕頂,再達到山的背面,山背面該是有人在那裡等待我,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誰,更不知道那人是什麼樣子。

我策馬,我屏息,我知道我的背上插一面大旗。也知道旗上有幾個大字,卻永不曾明白那幾個字是什麼意義。我聽得我的旗子隨著馬蹄聲霍霍作響。我的馬也屏息著,好像深知道它的負載的重量。

夜已深了,我看不見山路,句只見迎面都是高山,

山與天連。仰面看頭上的星星,乃如鑲嵌在山頭,並作了山的夜眼。啊,奇跡!我終於發現我意料之外的奇跡了:我的馬飛快地在山上升騰,馬蹄鐵霍霍地擊著黑色岩石,隨看霍霍的蹄聲,乃有無數的金星飛迸。

於是我乃恍然()大悟,我知道我這次夜騎的目的了,我是為了發現這奇跡而來的,我看見馬蹄的人花,我有無是的快樂。我的眼睛裡也迸出火花,我的心血急劇地沸騰。然而我卻非常鎮靜,因為夜是暗黑而死寂的,我必須防著驚醒每一棵草上的露珠,和每一棵樹枝上的葉尖,我也不願讓任何精靈來窺探我的發現。這時,天上的星星都變得暗淡了,我簡直把它們忘記了,我的呼吸只能跟著馬蹄的拍節─一這也是夜的進行的拍節。

而我的眼睛中就只看見馬蹄鐵與黑色岩石所擊出的星光─一天上的星星都殞落了,我腳下的星星卻飛散著。我別無所求,我只在黑暗中策騎登山,而我的快樂,就只在看馬蹄下的金火。

我乃有意識地祝祝壽的永恆,並詛咒平原的坦蕩,因為我的奇跡是只在黑暗的深山中才會發現,而我的馬呢,它會為平原的道路所困死,我的旗幟也將為平原的和風所摧折。

一九三六

李廣田:花 圈

“你的朋友死了。”

“是的,我的朋友死了。”我安靜地說。一點也沒有感動的樣子。

“你將怎樣去祭悼你的朋友呢?”

“是的,我將怎樣去祭悼我的朋友呢?”我又安靜地這樣反問著。仿佛毫無主意。

沒有任何方法是可以適當地去祭悼一個死者的,

因為被祭悼的乃是一個“死者”呀!對於自己的朋友。豈不更是莫可如何的嗎?然而祭悼還是要祭悼的,既然任何方式都是一樣無謂,就一任其無謂吧,”且去買一對花圈來,”就去買了一對花圈來了。

離朋友的殯期還有幾日呢,且把花圈懸在我室內的粉壁上。

第一日,豬覺得非常奇怪,一日之內我時時覺得不安,我不能作什麼事情,我常常在室內徘徊著,或呆然地在我的靠椅上坐著,注視粉壁上的一對花圈。高大光潔的粉壁牆上,掛著兩個光燦奪目的花圈,這太奇怪了。顯然地,我的屋子裡並不需要這個,這是多餘的東西,我並不用它來祭悼我自己的靈魂啊,我幾乎這樣說了。

第二日,我覺得兩個花圈漸漸對我親切起來了,

我的感情上似乎得到了一些平和,並一些慰藉。我漸漸認識那些花朵,我仿佛聽見每個花朵在低聲向我報說它的名字:我是紫藤花,我是丁香花,我是牡丹,我是芍藥,我是芙蕖,我是菊花。是的,每一朵花都和我結識,而且已經變成熟知的面孔了。

第三日,我覺得一對花圈是可愛的了,我以為這是我的屋子裡所不可缺少的裝飾品,一如我的盆花。我的插瓶。我的畫幅,以及其他裝飾了我的屋子,甚至是裝飾了我的生命的品物。我不能再想像那粉白牆的本來面目,那一片空虛;正如我不能想像我的未生之前()的歲月。

第四日,朋友的殯期到了,我限隨了許多相識者與陌生者,把我的好朋友送到郊野去,我的一對花圈也陪伴著朋友的靈柩到郊野去了。

當我最後一次看見我的朋友的靈柩時。我看見許多花圈被放在朋友的身邊,另有許多花圈被焚在朋友的墳頭。頃刻之間,一切都完了,我的朋友,我的祭悼。

送葬歸來,我乃開始覺得悲哀,因為我的屋子裡忽然少了必不可少的東西,摘去了花圈的粉白牆上,廓落而空虛,難看極了。我對著高大的粉白牆無聲而下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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