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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清玄:生活中美好的魚

林清玄:生活中美好的魚

在金門的古董店裡,我買到了一個精美的大銅環和一些樸素的陶制的墜子。

這是我從未見過的東西,使我感到疑惑。

古董店的老闆告訴我,那是從前漁民網魚的用具,陶制的墜子一粒一粒綁在漁網底部,以便下網的時候,漁網可以迅速垂入海中。

大銅環則是網眼,就像衣服的領子一樣,只要抓住銅環提起來,整個漁網就提起來了,一條魚也跑不掉。

夜裡我住在梧江招待所,聽見庭院裡飽滿的松果落下來的聲音,就走到院子裡去撿松果。秋天的金門,夜涼如水,空氣清涼有薄荷的味道,

星星月亮一如水晶,我突然想起韋應物的一首詩《秋夜寄邱員外》:

懷君屬秋夜,

靜步詠涼天。

空山松子落,

幽人應未眠。

想到詩人在秋天的夜晚,散步於薄荷一樣涼的院子裡,聽見空山裡松子落下的聲音,想到那幽靜的人應該與我一樣在夜色中散步,還沒有睡著吧!忽然感覺韋應物的這首詩不是寄給邱員外,而是飛過千里、穿越時間,寄來給我的吧!

回到房中,我把拾來的松果放在那銅環與陶墜旁邊,覺得詩人的心與我的心十分接近。詩人、文學家、藝術家,乃至一切美的創造者,正是心裡有銅環和陶墜的人。在茫茫的生命大海中,心靈的魚在其中游來遊去,一般人由於水深海闊看不見美好的魚,或者由於粗心輕忽,

魚就遊走了。

有美好心靈、細膩生活的人,則是把陶墜於深深沉人海中,由於銅環在手,波浪的湧動和魚的遊動都能了然於心,垂絲千尺,意在深潭,捕捉到那飄忽不定的思想的魚,觀點的魚。

作為平凡人的喜樂,就是每天在平淡的生活裡找到一些智慧的魚,時時在凡俗的日子撈起一些美好的魚。

讓那些充滿欲()望與企圖的人,傾其一生去追求偉大與成功吧!

讓我們擦亮生命的銅環和生活的陶墜於,每天有一點甜美、一點幸福的感情,就很好了。

夜裡散散步,撿拾落下的松果,思念遠方的朋友,回想生命的種種美好經驗,這平淡無奇的生活,自有一種清明、深刻和遠大呀!

林清玄:水中的藍天

開車從鶯歌到樹林,經過一個名叫“柑園”的地方,

看到幾個農夫正在插秧。由於太久沒看到農夫插秧了,再加上春日景明。大地遼闊,使我為那無聲的畫面感動,忍不住下車。

農夫彎腰的姿勢正如飽滿的稻穗,一步一步將秧苗插進水田,並細致敬謹的往後退去。

每次看到農人在田裡專心工作,心裡就為那勞動的美所感動。特別是插秧的姿勢最美,這世間大部分的工作都是向前的,惟有插秧是向後的,也只有向後插秧,才能插出筆直的稻田;那彎腰退後的樣子,總使我想起從前隨父親在田間工作的情景,生起感恩和恭敬的心。

我站在田岸邊,面對著新鋪著綠秧的土地,深深的呼吸,感覺到春天真的來了,空氣裡有各種薰人的香氣。剛下過連綿春雨的田地,

不僅有著迷蒙之美,也使得土地濕軟,種作更為容易。春日真好,春雨也好!

看著農夫的身影,我想起一首禪詩:

手把青秧插滿田,

低頭便見水中天;

六根清淨方為道,

退步原來是向前。

這是一首以生活的插秧來象徵在心田插秧的詩。意思是惟有在心田裡插秧的人,才能從心水中看見廣闊的藍天,只有六根清淨才是修行者惟一的道路;要趣人那清淨之境,只有反觀回轉自己的心,就像農夫插秧一樣,退步原來正是向前。

站在百尺竿頭的人,若要更進一步,就不能向前飛躍,否則便會粉身碎骨。只有先從竿頭滑下,才能去爬一百零一尺的竿子。

人生裡退後一步並不全是壞的,如果在前進時採取後退的姿勢,以謙讓恭謹的方式向前,

就更完美了。

“前進”與“後退”不是絕對的,假如在欲望的追求中,性靈沒有提升,則前進正是後退,反之,若在失敗中挫折裡,心性有所覺醒,則後退正是前進。

農人退後插秧,是前進,還是退後呢?

甲得從前在小()乘佛教國家旅行,進佛寺禮拜,寺院的執事總會教導,離開大殿時必須彎腰後退,以表示對佛的恭敬。

此刻看著農夫彎腰後退插秧的姿勢,想到與佛寺離去時的姿勢多麼相像,仿佛從那細緻的後退中,看見了每一株秧苗都有佛的存在。

“青青秧苗,皆是法身”,農人幾千年來就以美麗謙卑的姿勢那樣的實踐著。那美麗的姿勢化成金黃色的稻穗,那彎腰的謙卑則化為累累垂首的稻子,在土地中生長,從無到有、無中生有,

不正是法身顯化的奇跡嗎?

從柑園的農田離開,車於穿行過柳樹與七裡香夾道的小路,我的身心爽然,有如山間溪流一樣明淨,好像剛剛在佛寺裡虔誠的拜過佛,正彎腰往寺門的方向退去。

空中的藍天與水中的藍天一起包圍著我,從兩頰飛過,帶著音樂。

林清玄:在飛機的航道

一位年輕人說要帶我去看飛機。

“飛機有什麼好看呢?”我說。

他說:“去了就知道。”

我坐上他的機車後座,在臺北的大街小巷穿行,好不容易來到“看飛機的地點”。

雖然是黃昏了,草地上卻有許多青年聚集在一起,遠方火紅的落日在都市的滾滾紅塵襯托下,顯得極為豔麗。

一架龐大的飛機從東南的方向,逆著太陽呼嘯而來,等待著的年輕人全站直身子,兩臂伸直,高呼狂叫起來。

嘯聲震大的飛機低頭俯衝,一陣狂風襲卷,使鬚髮衣袖都飛蕩起來,耳朵裡嗡嗡作響,在尚未回過神的時候,飛機已經在松山機場降落。

我站在飛機航道上,回想著幾秒鐘前那驚心動魄的經驗,身體裡的細胞仿佛還隨著飛機的噴射在震顫著,另一架波音737又從遠方呼嘯而來了……

載我來的青年,打開一罐啤酒,咕嚕咕嚕的灌進肚子裡,說:“很過癮吧!”

這個心臟純淨、()充滿熱力的青年,和我年輕時代一樣,已經連著三次聯考落榜,正在等待兵役的通知。每天黃昏時分把摩托車飄到最高速,到這飛機最近的航道,看飛機淩空降落。

他說:“這城市裡有許多心情鬱卒的人,天天來這裡看飛機,就好像患了某種毒痛一樣。”他正在說的時候,夕陽的最後一絲光芒沉人紅塵,一架有四個強燈的飛機降落,在灰暗的天空射出四道強光。

青年把自己挺成樹一樣,怪聲一口,回過頭來再次對我說:“真的很過癮吧!”

“是呀!”我抬頭看著飛機遠去的尾燈,覺得如此迫近的飛行,確是震撼人心的。

“我每次心情不好,來看了飛機就會好過一點。站在飛機航道的我們是多麼渺小,小得像一株草,那麼人生又有什麼好計較的呢?考試的好壞又有什麼好計較呢?”

一直到天色完全沉黑了,雖然飛機依然從遠方來,我們還是依依不捨的離開狂風飛揚的跑道。

我坐在機車後座,隨青年賓士在霓虹閃耀的城市,想著這段話:“我們是多麼渺小,小得像一株草,人生有什麼好計較的呢?”

高呼狂叫起來。

嘯聲震大的飛機低頭俯衝,一陣狂風襲卷,使鬚髮衣袖都飛蕩起來,耳朵裡嗡嗡作響,在尚未回過神的時候,飛機已經在松山機場降落。

我站在飛機航道上,回想著幾秒鐘前那驚心動魄的經驗,身體裡的細胞仿佛還隨著飛機的噴射在震顫著,另一架波音737又從遠方呼嘯而來了……

載我來的青年,打開一罐啤酒,咕嚕咕嚕的灌進肚子裡,說:“很過癮吧!”

這個心臟純淨、()充滿熱力的青年,和我年輕時代一樣,已經連著三次聯考落榜,正在等待兵役的通知。每天黃昏時分把摩托車飄到最高速,到這飛機最近的航道,看飛機淩空降落。

他說:“這城市裡有許多心情鬱卒的人,天天來這裡看飛機,就好像患了某種毒痛一樣。”他正在說的時候,夕陽的最後一絲光芒沉人紅塵,一架有四個強燈的飛機降落,在灰暗的天空射出四道強光。

青年把自己挺成樹一樣,怪聲一口,回過頭來再次對我說:“真的很過癮吧!”

“是呀!”我抬頭看著飛機遠去的尾燈,覺得如此迫近的飛行,確是震撼人心的。

“我每次心情不好,來看了飛機就會好過一點。站在飛機航道的我們是多麼渺小,小得像一株草,那麼人生又有什麼好計較的呢?考試的好壞又有什麼好計較呢?”

一直到天色完全沉黑了,雖然飛機依然從遠方來,我們還是依依不捨的離開狂風飛揚的跑道。

我坐在機車後座,隨青年賓士在霓虹閃耀的城市,想著這段話:“我們是多麼渺小,小得像一株草,人生有什麼好計較的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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